。野放。

經過了近二十年，我仍然覺得，重慶南路上的馬可波羅書店(金橋圖書)，是這城巿最美麗的書店。

經過了近二十年，那磚墻依然紅得典雅又大器，窗外的瘦樹依然綠得清新又文藝，店裡依然是那般安靜而親近，這般的景致，竟能不惹塵埃地穿越二十世紀、一直靜靜佇立到如今，真讓人意外又興奮。

大學時代，曾在重慶南路上打工，天天日日在這兒鬼混，沅陵街吃鹹湯圓、買改良式棉襖和平價女鞋；領薪資時就到桃園街啖牛肉麵和菜肉餛錕；博愛路逛逛相機行，還得繞去另個死黨打工的聖瑪莉麵包店、幫她鑑定她暗戀的店長，那男生除了瘦瘦高高，什麼模樣如今早已不復記憶。

畢業多久、就離那裡有多遠了，最後在腦裡清晰存在的影像，還是那個美麗的金橋書局。因為我們在那裡，曾有過許多香甜的白日夢。

那天和友人相約博愛路一家無菜單餐廳，特意繞路過去瞧瞧，時近晚上七時，就和二十年前一樣，店書早早拉下了鐵門，剩裡頭昏黃的燈，雖然進不去，但見這書局還健在，好安心。

幾天後，白天有個約，又正巧在附近，再走了過去，這回進到了店裡。書店內的陳設還是有些不同，二樓的咖啡廳不見了，一樓倒是多了個賣貝果和輕食的點心吧，增了一排的吧枱椅，看來晨時多了衝早餐的業務。比起當年，世俗了些，但整體的氣質也不算改變太大，店內依然冷冷清清，店員還是不吵人，那午后二點到五點，就只有我孤孤一人。

我特意走上二樓去，除了少了咖啡廳和沙發椅，壁上如畫框的窗依然如往昔，窗外的綠樹如精心草擬的畫作、不偏不倚落在窗框的正中心。可惜書店裡嚴禁拍攝，那風景如過去的記憶，只能再次深烙在腦海裡。

我有點難掩激動和店裡的小姐聊了起來，「二樓的咖啡廳，何時沒有的呢？」沒想到，小姐像遇故人似興奮地反問：「十幾年前就沒了，當是什麼模樣呢？我有聽人說起，卻不曾見過。」我彷彿是見證某段歷史遺跡的耆宿，向晚輩述說著當年的光景。而我這來緬懷舊情的老客人，緬的是誰的情呢？

二十年前，在書店二樓附設咖啡廳的沙發座上，我們懶懶地依著，看著三三兩兩穿著綠製服和卡其服的中學生，賴在書架邊讀起書來，沒人催趕、沒人白眼，空蕩蕩的書店裡，混雜著書本的紙味和咖啡香，腦裡就這樣為人生起草了一幅單純而恬適的畫：「好想在這樣的書店，做這樣的工作。」

二十年後，純白的青春夢泛起了黃邊，我們平坦的眼角也縐起了魚尾，眼裡和腦裡都堆起了些滄桑的泥。我們好難再對未來起什麼憧憬，我們好容易對自己起了懷疑，但這書店奇蹟似地繼續美麗，是不是一種昭示：我們儘管老去，也可以讓最初的夢想，不成廢墟。